2008-07-24

許寶蘅先生文稿

許寶蘅,《許寶蘅先生文稿》,北京:中國書籍出版社,1995。附照片及手迹等20幅,共216頁。
清遺民的心態和取向不一,複雜程度遠遠超過我們所理解,這是我在進行研究時特別感到興味的問題。在人類社會中的「認同」,尤其如此,絕對不能以二分法的方式來看待。蓋因有些人往往基於現實環境的改變,於是做出不同於內心決定的作為,必須以「同情的理解」,設身處地去體會。因此,我們需要知道的是「為什麼」,而不是採取所謂「遊走□□」的字眼做出結論;或許這正是歷史學者跟記者及民代不同之處。就像這本《許寶蘅先生文稿》,即是最佳顯證。
許寶蘅(1875-1961),字季湘,浙江仁和人。他一生歷經了20世紀中國三次政權更替,很值得關注和理解。許氏是1902年舉人;1907年,由學部保考第一名,任軍機章京;民國以後,任總統府秘書、國務院秘書;1927年,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副館長;次年至遼寧,任省府秘書長;1930年,任黑龍江省府顧問;1931年返回北京;1932年「滿洲國」建立,再度奔赴東北;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,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。
這部《許寶蘅先生文稿》,收錄有許氏四部分的著作:《巢雲簃詩稿》、《巢雲簃詞稿》、《咏籬仙館別集》及摘抄的《巢雲簃日記》。我之所以說「認同」本身意義的複雜,以許氏來說,他經歷三個不同政權的更替,卻能在各時代安身立命,但這與他內心忠於清室並無扞挌。不過,有意思的是,如果光從表面讀本書的話,肯定無從理解這樣的心態。因為這些文學作品,只會隱約透露類似訊息而已,必須仔細推敲當中來龍始末,若是有其他資料輔助,才能得以大白。
像是文稿中,有〈辛亥紀事〉16首,專述清帝遜位之經過,不啻可視為信史,亦可與遺民羅正鈞(1855-1919)《辛亥殉節錄》、吳慶坻(1848-1922/24)《辛亥殉難記》等書相比擬,因為詞中附錄涉及不少政權轉換之際為清室殉亡的人物。從這一點,可以窺知作者內心的政治傾向。〈丁巳感事〉有句云:「欲舉黃旗竟未成,可憐才調最縱橫」,意指張勳復辟,竟未成功。又〈武進董授經敬賦敬賦四十韻呈三君〉有「南京建新都,朝氣亦頗正」,適逢抗戰勝利後,講的是對國民政府的支持。〈書事〉16首寫抗戰勝利後,國府處理時事失當,遂使中共得利。〈仰放過訪以壽蔡除夕元旦諸作見示,次其元旦詩韻奉報〉、〈浣溪沙〉等屢見歌頌紅朝詩詞,如「革命卅餘年,所為無一好。紅旗突高舉,昏夜始天曉。東風大地吹,北斗眾星繞。新業百廢興,舊污一筆掃」,係解放後才寫的作品。
為什麼一個人會有這樣分歧的「認同」?難道整理者無從判別嗎?本書顯然是有意「為賢者諱」,刻意留下許多蛛絲馬跡,以待後人追索。譬如,最引人爭議的部分,是參與滿洲建國一事,在書中難以察覺。〈八十生日諸戚友賜賀招邀宴集,惠以詩詞玩好果食,賦此致謝,并以述懷〉則有附註,說自己「乙酉在長春,八月七日歸來,未遇八日之變」,當中「乙酉」,係指1945年;至於人在長春,全因在「滿洲國」任職之故。對照《康德元年版滿洲國名士錄》可知,許氏嘗任宮內府總務處長,如此一來,自是在「滿洲國」崩潰前夕離開「新京」長春。但通觀全書,我們實難窺測其中一二,若非留心字句,斷難得知。
最後,此書還有兩點可談,以資紀念。一、這部書因為難得,印數僅1000冊,是經由北京的馬先生介紹,由作者後人致贈,特此誌謝。二、本書題籤由名書法家啟功(1912-2005)所寫,甚具別緻。啟功本人即愛新覺羅氏後代,但據其自傳稱,不願以滿人之姓冠名,亦與擺脫20世紀滿人在東北建國一事有關。「認同」之複雜,由此亦見一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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